现在的大学生可能不知道，上世纪80年代，台湾作家柏扬先生的一本小书《丑陋的中国人》在大陆高校学子中间曾掀起过怎么的波浪！当时，十年“文革”结束不久，全国人民都在反思、都在追问：为什么在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中国，竟会发生那样一场历史上几千年都不曾有过的人间浩劫？人们的目光从领袖的个人专断追到制度缺陷，再从制度缺陷追到传统文化，最后从传统文化追到国民性的缺陷，由此看到了继续高举“五四”科学与民主的大旗，持续地推进以人的觉醒、人的解放为主要内涵的新启蒙运动的必要。恰在此时，《丑陋的中国人》传来大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既算不上“学术”，也不“深刻”和“全面”，我们却觉得柏杨是鲁迅之后敢于公开揭露和抨击中国民族劣根性的第一人；正因为中国人的国民性如此“丑陋”，中国的政治与社会才难以进步，因此，文化的改造或国民性的改造，是中国政治与社会进步的基础。这是80年代绝大部分知识分子的共同信念。
20多年过去了，中国的GDP今年超过了日本，仅次于美国。面对这样振奋人心的成绩，媒体、网络、官场、商场、大学，一片欢呼之声：中国“崛起”了！民族复兴了！中国的“崛起”，证明中国的制度是好的、文化是好的，政府主导的“中国模式”、“中国道路”是成功的，因此，“五四”错了，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错了，儒家文化是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文化，21世纪不但是中国人的世纪，也是儒家文化的世纪。在中国“崛起”面前，许多长期对中国政治与中国文化持批评态度、力促政治改革与文化创新的人，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正确，甚至转向。今年初，因90年代发表《耻辱者手记》而被誉为“当代鲁迅”、“青年的精神导师”的摩罗出版了他的新作《中国站起来》，否定“五四”，否定鲁迅，特别是否定“五四”对中国传统文化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公开宣布告别昨日之我，在思想界引起不小的震动，其宏观背景即是所谓中国的“崛起”。
没有人怀疑和否定最近30年来中国的进步，包括经济的迅猛发展和政治、文化与社会的逐步开放。但是，中国“崛起”了吗？民族复兴大业完成了吗？无论别人怎么说，在下是断不敢承认的。一个人均收入只及发达国家十分之一、排在全世界100位以后的国家，一个连象样的飞机和汽车都造不出来主要以消耗自然资源与人力资源为外国人生产消费品的国家，一个在短短十几年间将贫富差距推到世界最前列而使社会陷于分裂的国家，一个把三分之二的国民贴上“农民”的标签使之长期遭受社会歧视、遭受权力与资本残酷剥削与压榨的国家，一个空房成城、房价飞涨、青年人如不靠父母倾囊相助就永远买不起房子、永远“蜗居”的国家，一个有着全世界数量最多的大学生、大学教师和科研人员却对人类的科学发现、技术发明、文化创新长期做不出重大贡献的国家，一个政治权力笼罩和支配一切、公民的基本权利与自由长期得不到切实保障的国家，仅仅DGP总额靠前（那里面还不知有多少水份呢！），你就说它“崛起”了、复兴了，这个说法能够成立么？
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今天还有几个人记得这句名言？GDP多了那么一点点，就忘记了中国的大多数老百姓还很贫穷、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基本事实，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卫星、导弹、飞机多了一点点，有人就说小平同志提出的“二十四字箴言”过时了，“韬光养晦、善于守拙、绝不当头”的策略过时了，中国应向美国叫板，远打近攻，四面出击，确立大国地位。狭隘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民粹主义、国家主义纷纷出笼，俨然成了气候。想一想80年代、90年代，中国的“精英”们有多少人削尖脑袋往美国钻，有多少人认为美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圆，甚至恨不得把天安门的五星红旗换成星条旗。今天有了几个钱，胆壮了，气粗了，或者真是忘乎所以了，或者是为了迎合什么、讨好什么、得到什么，一抹脸、一转身就装起“大爷”来了。其无知、其丑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今年8月18日，是小平同志发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30周年，本想写一篇文章以为纪念，思考经月却无从下笔。中国最近30年的进步，得益于改革开放；今天的种种矛盾与问题，主要原因则是政治改革长期滞后。百年来，中国人为建立民主法治的新制度，付出的牺牲和努力不可谓不大，然成效甚微，原因何在？根本上还是国民性与民族文化的缺陷。不要怨这个、骂那个，如果你承认人民是历史的最终创造者，那么，有什么样的人民，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制度，大抵是不会错的。一些人面对中国“崛起”时的精神迷乱，不过是国民劣根性的暴露与表演而已。
中华民族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民族、具有现代文明的民族、受全世界人民尊重的民族，就要象“五四”先辈那样，用百倍的勇气认识自我，改造自我。我们从两千年的封建社会走来，身上沾满了专制主义与奴隶主义的遗毒，经常记住自己的“丑陋”，从我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去除那些渗透进我们每个毛孔中的“丑陋”，改造我们的民族与文化，既坚守民族文化的精华，又接受普世性的价值，这不是丢人的事。文化的创新，国民性的改造，旷日持久，收效甚慢，却是中国政治、中国社会真正进步的最可靠的途径。“五四”新文化运动过去95年了，科学与民主的大旗我们还要一代一代高举下去。没有科学，人的思想不能独立，不能自由，不能创造；没有民主，人就没有权利，没有尊严，永远是专制的奴隶。这是中国真正崛起、中华民族真正复兴的关键所在。
出于这样的考虑，不识时务的我冒昧地向各位同学和青年教师建议：重读一下《丑陋的中国人》吧！在许多人为中国“崛起”而陶醉、有些人却为改革的停滞不前而焦虑的时候，让自己保持一份清醒。
我还建议大家读一读台湾作家龙应台今年8月1日在北京大学的演讲《文明的力量——从乡愁到美丽岛》，相信你会受到震动和启发。这篇演讲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原文，一个是《南方周末》发表时删节过的，在网上搜索一下就找到了。
（于风政，2010年8月25日）
